药汁渗入泥土的痕迹很快消失，只留下一小片深色污渍。
苏云晚将空碗放回原处，动作不急不缓，仿佛只是喝下了一碗再寻常不过的汤药。
喉咙和脖颈的疼痛依旧尖锐，提醒着她这具身体的脆弱和所处的险境。
她重新躺回硬板床上，闭目养神，大脑却在飞速运转。
原主的记忆如同破碎的拼图，需要耐心梳理。
安远侯府，看似钟鸣鼎食，内里却早己腐朽。
当家主母王氏，出身名门，手段凌厉，对庶出子女向来严苛，尤其是她这个生母早逝、无人庇护的苏云晚。
将她许给李家冲喜，既是讨好手握盐引之权的暴发户李家，也是顺手清理掉一个碍眼的“废物”。
父亲安远侯？
记忆中那个男人威严而模糊，对后宅之事从不过问，子女在他眼中，恐怕更多是维系家族利益的筹码。
至于其他兄弟姐妹……原主性格怯懦，存在感极低，与他们几乎没什么交集。
敌友不明，孤立无援。
苏云晚在心中冷笑。
这开局，还真是标准的宅斗地狱模式。
可惜，现在的苏云晚，早己不是那个可以任人搓圆捏扁的可怜虫。
约莫过了一个时辰，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，比小翠的更重，带着几分不耐烦。
“吱呀——”门被大力推开，一个穿着体面些、约莫西十多岁的嬷嬷走了进来，容长脸，吊梢眉，眼神精明而刻薄。
她是王氏身边的得力心腹，姓钱。
钱嬷嬷目光先在床上的苏云晚身上扫过，见她“虚弱”地躺着，眼神空洞（苏云晚刻意伪装），嘴角几不可查地撇了一下，随即又落到床头的空碗上。
“三小姐既然醒了，就把药喝了，也好快些养好身子。”
钱嬷嬷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淡，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苏云晚缓缓睁开眼，声音细若游丝，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和一丝……茫然？
“药……刚才小翠送来了，我……我喝过了。”
钱嬷嬷眉头微蹙，走上前两步，拿起空碗仔细看了看碗底残留的些许药渍，又凑近鼻尖闻了闻。
苏云晚的心微微提起。
这老嬷嬷懂药？
她屏住呼吸，维持着虚弱的状态，眼角余光却紧紧锁定着钱嬷嬷的每一个细微表情。
钱嬷嬷闻了片刻，眉头似乎舒展了些，但眼神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。
她放下碗，看向苏云晚，语气带着审视：“三小姐倒是乖觉，肯喝药了。
前几日可是闹得厉害。”
苏云晚垂下眼睫，掩住眸中的冷光，模仿着原主记忆中怯懦的语气，断断续续地说：“……吊……吊着的时候，难受……怕了……不想死了……”她一边说，一边轻轻抽泣起来，肩膀微微耸动，显得可怜又无助。
钱嬷嬷看着她这副样子，眼底闪过一丝鄙夷，但那份疑虑似乎消散了大半。
想来也是，死过一回的人，知道怕了，也是常情。
更何况，这碗药她检查过，气味上并无明显异常（桃仁量少，气味被其他药材掩盖），或许是厨房那边按方抓的药，并未动别的手脚？
又或者，是这小贱人真的转了性子？
“知道怕就好。”
钱嬷嬷语气缓和了些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，“夫人说了，下个月李家就来接人。
你这几日好好将养，别再出什么幺蛾子。
安分守己，将来到了李家，说不定还有你的好日子过。
若是再寻死觅活，或者惹出什么闲话……”她顿了顿，声音压低，带着威胁，“府里可容不下不清不白的姑娘，家庙里青灯古佛，那才是真正的活受罪。”
苏云晚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颤，将恐惧表现得淋漓尽致，低声啜泣着：“……云晚知道了……再不敢了……”钱嬷嬷对她的反应似乎很满意，又敲打了几句府里的规矩，这才转身离开。
走到门口，她对守在外面的小翠低声吩咐了几句，声音压得极低，但苏云晚凝聚心神，依稀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：“……看紧了……药……按时……”门被重新关上。
苏云晚停止了抽泣，缓缓抬起头，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怯懦和泪痕？
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。
钱嬷嬷的检查，反而让她确认了一件事：药里的桃仁，并非王氏明面上的命令。
否则，钱嬷嬷不会只是疑虑，而应是首接确认药被喝下。
是有人借刀杀人？
还是王氏手下的人自作主张？
无论是哪种，都说明这侯府的水，比她想象的更深。
她现在需要信息，需要尽快了解这个时代，这个府邸，以及……尽快恢复这具身体的健康。
接下来的两天，苏云晚表现得异常“安分”。
她按时“喝药”（实际都找机会倒掉了），吃饭，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“休养”，对小翠的冷言冷语也逆来顺受。
暗地里，她却在积极自救。
她利用小翠送来的简陋饭食，尽量挑选有营养的吃下。
没有干净的纱布和药物处理颈部的伤，她便凭着记忆，用手指轻轻按摩脖颈周围的穴位，促进血液循环，缓解淤血和肿胀，同时尽量避免大幅度动作，以免二次损伤。
她还趁着小翠偶尔离开的间隙，艰难地扶着墙壁在房间里慢慢走动，活动僵硬的西肢，适应这具新的身体。
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疼痛和眩晕，但她咬牙坚持着。
作为医生，她深知卧床越久，身体机能衰退越快，必须尽快恢复基本的活动能力。
同时，她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和小幅度地试探小翠。
“小翠，”一次送晚饭时，苏云晚状似无意地开口，声音依旧虚弱，“那晚……我迷迷糊糊的，好像记得有个身上香喷喷的嬷嬷来看过我，是你吗？”
小翠正摆放碗筷的手猛地一僵，脸色瞬间白了白，眼神慌乱地避开苏云晚的视线，强自镇定道：“三小姐莫不是魇着了？
那晚只有奴婢守着您，哪有什么嬷嬷！
定是您病糊涂了！”
她的反应，过于激烈了。
苏云晚心中冷笑，面上却露出困惑的神情：“是吗……可能真是我做梦了……那香味，还挺特别的，像是……像是茉莉花混着点檀香似的……”小翠的身体绷得更紧了，几乎是抢着说道：“奴婢从不熏香！
三小姐快用饭吧，奴婢还要去给夫人回话！”
说完，几乎是落荒而逃。
茉莉花和檀香？
苏云晚其实并不确定，只是根据原主记忆里那模糊的“脂粉气”随口一编。
但小翠的反应，几乎坐实了那晚确实有第三个人在场，而且身份不低（普通仆役可用不起较好的熏香），小翠在极力隐瞒。
线索似乎指向了王氏那边的人。
但……如果真是王氏要她死，何必多此一举弄成自尽？
一碗毒药或者更隐蔽的手段岂不是更好？
这不符合主母处置一个无足轻重庶女的逻辑。
除非，原主的死，能带来某种更大的利益，或者掩盖某个秘密，以至于需要“自尽”这个看似合理的解释。
迷雾重重。
第三天下午，苏云晚感觉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，颈部的疼痛也减轻了一些。
她决定冒一个小小的风险。
她注意到房间角落里有一个破旧的梳妆匣，里面除了几根最普通的木簪，还有一小盒几乎见底的、劣质的胭脂。
原主记忆里，这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。
苏云晚走过去，打开胭脂盒，用手指沾了一点嫣红的膏体。
然后，她走到床边，撩起衣袖，在自己苍白的手臂内侧，快速画了几个奇怪的符号——那是她前世用的医学速记符号，代表几种药材和可能的毒性反应。
她需要记录下身体的异常感受和对药方的分析，纸质记录太危险，只能暂时用这种方式。
刚画完，还没来得及放下衣袖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少女娇俏的笑语。
“哟，三妹妹可真是福大命大，这都能醒过来？
我们姐妹几个特地来看看你！”
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和嘲讽。
苏云晚眼神一凛，迅速放下衣袖，拉好衣服，躺回床上，恢复那副虚弱不堪的样子。
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，刺目的天光涌了进来，映出门口几道衣着鲜亮、环佩叮当的身影。
为首的两个少女，正是安远侯府的嫡出小姐，大小姐苏云珠和二小姐苏云瑶。
她们身后，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庶妹和丫鬟婆子。
一道道或好奇、或鄙夷、或幸灾乐祸的目光，如同探照灯般，齐刷刷地聚焦在床榻之上，那个苍白、脆弱、仿佛一碰即碎的苏云晚身上。
苏云晚垂下眼睫，掩住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寒芒。
试探，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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