退朝的钟声悠长，回荡在宫阙之间。
晏清辞步履沉稳地走在通往东宫的宫道上，玄色朝服上的蟠龙在清晨的阳光下流转着暗金色的光泽。
所遇宫人内侍，无不远远便跪伏在地，口称“千岁”，姿态恭敬至极。
然而，在这份恭敬之下，晏清辞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偷偷窥探的目光中，所夹杂的更为复杂的东西——今日朝堂之上那石破天惊的一幕，想必早己如风般传遍了宫闱的每一个角落。
敬佩者有之，忌惮者有之，但更多的，恐怕是怨恨与审视。
她面无表情，目光平视前方，仿佛周遭一切皆与她无关。
只有紧跟在她身后半步的陆文渊，才能从她比平日略微急促一丝的呼吸频率中，察觉到那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波澜。
回到东宫崇文殿，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，隔绝了外界的视线。
晏清辞这才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，那股支撑着她贯穿整个朝会的锐气与紧绷，稍稍松懈下来。
她抬手，示意侍立一旁的宫女上前，为她卸下头上沉重的七梁远游冠和身上繁复的朝服。
换上较为轻便的玄色常服，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重新束好发，她才略显疲惫地靠坐在窗边的紫檀木嵌螺钿软榻上，闭目养神。
高德忠无声地奉上一盏刚刚沏好的、温度适中的君山银针，茶香清冽，略微驱散了些许疲惫。
“殿下，今日在朝堂上……”陆文渊立于下首，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，打破了殿内的寂静，“是否太过……锋芒毕露？
李尚书背后，站着的不只是他一人，还有宫中的贤妃娘娘，以及三皇子殿下，更有那些盘根错节、同气连枝的世家门阀。
您这一下，几乎是同时将他们都推到了对立面。”
他的担忧不无道理。
储君虽尊，但毕竟只是储君。
皇帝的态度虽然今日是支持，但帝王心术，深不可测。
若因此事引得皇帝猜忌，或者让反对势力联合起来，对于根基尚未完全稳固的东宫而言，绝非好事。
晏清辞睁开眼，接过茶盏，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，目光落在氤氲的茶雾上，淡淡道：“孤知道。”
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熬夜的沙哑，却依旧冷静如冰：“但有些事，总要有人去做。
有些脓疮，总要有人去挤。
孤这个储君之位，自坐上之日起，便己是众矢之的。
你以为，孤韬光养晦，他们便会放过孤吗？
便会任由孤顺利继承大统吗？”
她抬起眼，看向陆文渊，那双凤眸中清澈见底，映着窗外的天光，也映着深不见底的谋算：“既然退让换不来安宁，不如主动出击，掌握先机。
至少，今日之后，天下人会知道，孤这个储君，并非尸位素餐之辈，孤有整顿吏治、革除积弊的决心。
这，便是‘势’。”
她轻轻呷了一口茶，继续道：“至于得罪人……在这深宫朝堂之中，不得罪人，便是庸人。
孤宁愿做一个令人生畏的权臣，也绝不做一个人人可欺的庸主。”
陆文渊闻言，心神一震。
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“储君”，明明面容尚带一丝少年人的清隽，但说出的每一句话，都带着看透世情的冷酷与执掌乾坤的霸气。
他深深一揖：“殿下洞若观火，是臣迂腐了。”
“你不是迂腐，是谨慎。”
晏清辞放下茶盏，目光变得锐利起来，“今日之后，盯着东宫的眼睛会更多，暗地里的手段只会更狠。
文渊，我们的人，不能只是被动防守，要动起来了。”
“殿下请吩咐。”
陆文渊神色一肃，知道这是要真正开始布局了。
晏清辞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榻沿，发出规律的轻响，如同她的思维在高速运转：“你心思缜密，长于谋划，洞察人心。
日后明面上的奏章往来、与六部九卿的协调沟通，乃至应对那些老狐狸的试探攻讦，由你总揽负责。
孤予你临机专断之权，小事不必回禀，可自行处置。”
这是极大的信任和权力。
陆文渊深吸一口气，郑重应道：“臣，定不负殿下所托！”
“嗯。”
晏清辞微微颔首，继续点将，“另外，孤记得你有一同窗，名唤沈知白，精于算学，尤善查账，于数字一道有着过人天赋，现于户部任主事，却因出身寒门，不善钻营，备受排挤，至今郁郁不得志？”
陆文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，随即化为敬佩。
殿下日理万机，竟连一个六品主事的境况都了如指掌。
“回殿下，正是。
知白兄之才，远不止一个主事。
若论查账理财，臣远不如他。”
“很好。”
晏清辞唇角微勾，“找个机会，将他调入户部清吏司，专门负责核查河工款项以及……日后所有经你手的重要账目。
告诉他，放手去做，不必有任何顾忌，天塌下来，有孤替他顶着。
孤只要真相，不管这真相牵扯到谁。”
这是要将一把锋利的刀，插入户部这个关键衙门。
陆文渊心中激动，这不仅是为了眼前河工之事，更是殿下在为他们这些寒门出身的属臣，开拓晋升之路，培植真正属于东宫的势力。
“臣代知白，谢过殿下知遇之恩！”
晏清辞摆摆手，思绪转到护卫安全上：“侍卫统领周超，勇武有余，忠心可嘉，但智谋不足，易被人利用。
调他去京畿大营历练一段时间，升半级，以示恩宠。
东宫护卫之职……”她略一沉吟，脑海中闪过几个候选人的资料，“由副统领赵风暂代。
此人背景干净，是孤三年前巡视边关时，从一批因伤退役的老兵中提拔上来的。
他家人皆在边镇，与京城各方势力瓜葛最少，且武艺高强，为人沉稳，忠诚可嘉。”
“是。”
陆文渊一一记下。
殿下此举，不仅是在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波，更是在一步步地将东宫的经营得像铁桶一般，文武兼备。
“还有，”晏清辞的指尖停下敲击，目光投向窗外，变得深邃起来，“秋狩大典，就在半月之后。
届时圣驾出京，人员繁杂，是浑水摸鱼的最好时机。
孤的贴身防卫，以及整个东宫属臣队伍的安保，需得是绝对可靠、万无一失之人。
你亲自拟定一份名单，明哨暗岗，如何布置，三日后呈报给孤。”
“臣，领命。”
陆文渊深深一揖。
他仿佛又看到了几年前，那个在众多或骄纵或平庸的皇子中脱颖而出，被立为储君时，眼神坚定地对自己和几位最早投靠的属臣说“愿与诸君，共辟清明”的少年。
只是，那时少年眼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彷徨与重压，而如今，那眼神只剩下深潭般的冷静与坚不可摧的意志。
他知道，殿下选择的这条路，注定布满荆棘，但他心甘情愿，愿为此披荆斩棘。
布置完这些，晏清辞挥挥手让陆文渊先去忙碌。
殿内再次恢复安静，只剩下她一人。
她起身，再次走到窗边，看着东宫庭院中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树，秋意渐浓，树叶边缘己开始泛黄。
秋风送爽，却也带来一丝深入骨髓的寒意。
储君的风光与威严之下，是如履薄冰的谨慎，是步步为营的算计，是无人可诉的孤独。
她不能退，也不能输。
因为从她被选定扮演“晏无霄”的那一天起，她就失去了退缩和软弱的资格。
她代表的，早己不是她个人，而是某种希望，某种秩序，甚至是……某些人的身家性命。
她抬手，轻轻按在自己平坦的胸前，那里被厚厚的束胸布紧紧缠绕，勒得她有些呼吸不畅，却也时刻提醒着她真实的身份和不可言说的秘密。
这身男装，这座东宫，既是她的囚笼，也是她的铠甲与战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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