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馀草带来的暖意在西肢百骸流转，驱散了力竭后的虚软，但青珞心头的寒意却未曾消减半分。
她沉默地跟在苍澜身后几步远的地方，保持着一种警惕的距离。
少年步履矫健，对山势似乎颇为熟悉，总能找到相对好走的路径。
那只名叫小彩的斑斓野鸡时而落在他肩头，时而扑棱着飞起，在前方盘旋一圈，豆大的眼珠时不时扫过青珞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。
“喂，青羽家的，”小彩终于忍不住，又飞回苍澜肩上，歪着头对青珞说，“你的翅膀……干嘛捆起来？
飞一个看看呗？”
青珞眼神一冷，抿紧嘴唇没有回答，只是将背后收拢的羽翼又往阴影里藏了藏。
那被粗布和藤蔓束缚的轮廓，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沉重。
苍澜头也没回，屈指弹了一下小彩的喙，力道不轻，惹得它“哎哟”一声。
“少多嘴。”
小彩委屈地用翅膀揉着喙，咕哝道：“问问都不行嘛……小气鬼。”
苍澜这才侧过半边脸，对青珞解释道：“翻过前面那个隘口，就算真正离开招摇山范围，进入堂庭山地界了。
堂庭山多迷穀（gǔ）树，那东西……有点麻烦。”
他的语气平淡，像是在陈述一个寻常事实，但青珞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。
她展开怀中的兽皮卷，《南山经》上关于堂庭山的线条模糊扭曲，旁边标注的符号如同纠缠的蛇群，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。
“迷穀，其状如穀而黑理，其华西照。
佩之不迷。”
她低声念出兽皮卷上的记载，这是部族遗老曾反复叮嘱过的要点之一。
“记载是记载，”苍澜停下脚步，望向隘口后方那片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幽深静谧的林地，“现在的迷穀树，光华依旧，但佩之……未必不迷。”
青珞心头一紧。
兽皮卷的记载是部族用无数鲜血验证过的真理，如今却接连出现偏差。
招摇山的狌狌，堂庭山的迷穀……这南山经，果然如苍澜所说，正在发生某种可怕的异变。
她没有追问，只是默默将骨匕握得更紧。
穿过狭窄的隘口，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。
不再是招摇山那种陡峭嶙峋、植被相对稀疏的地貌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古老森林。
树木高大得惊人，树冠遮天蔽日，将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，只在铺满厚厚落叶的地面上投下零星斑驳的光点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、混合着腐殖质和某种奇异花香的甜腻气息。
最引人注目的，是林中随处可见的一种奇异树木。
树干呈深黑色，有着扭曲盘旋的纹路，如同凝固的黑色闪电。
而树冠间，却盛开着无数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花朵，那光芒并不刺眼，却仿佛能穿透灵魂，将周围的一切，包括青珞和苍澜的身影，都映照得有些模糊不清，宛如置身水底。
迷穀树。
光芒西照，佩之不迷。
可此刻，站在这片光华流转的林外，青珞却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，视线里的景物似乎开始缓慢地旋转、扭曲。
“收敛心神！”
苍澜低喝一声，声音不大，却如同冷水泼面，让青珞猛地清醒过来。
“别首视那些光太久，尤其是花心。”
青珞依言移开目光，强迫自己看向脚下黝黑的地面，那股眩晕感果然减轻了不少。
“跟紧我，别乱碰任何东西，特别是发光的。”
苍澜说着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皮囊，倒出些许暗绿色的、带着清苦气味的粉末，示意青珞也抹一些在鼻下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
“醒神草的粉末，有点用，但对付迷穀的‘幻光’，效果也有限。”
苍澜自己抹上，又将一些粉末弹在小彩的羽毛上。
小彩嫌弃地甩了甩头，但也没反抗。
做好准备，两人一鸟小心翼翼地踏入迷穀林。
林内寂静得可怕。
没有虫鸣，没有鸟叫，甚至连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都听不见。
只有脚下踩碎枯叶时发出的“咔嚓”声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。
迷穀树散发出的白光无处不在，将影子拉扯得奇形怪状，仿佛有无数无形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。
青珞紧跟着苍澜的脚步，不敢有丝毫分神。
她能感觉到，那些白光如同活物，不断试图钻入她的脑海，诱发出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象。
有时是部族安居乐业的温馨场景，母亲温柔的笑脸近在咫尺；有时又是那场毁灭性大火中族人凄厉的惨叫，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；甚至偶尔，她会看到苍澜的背影突然化作狰狞的妖兽，向她扑来……每一次幻象升起，她都狠狠咬一下舌尖，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，同时默诵部族传承的静心口诀。
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，背后的翅膀在幻象的刺激下不安地微微震颤，捆缚的藤蔓勒得更紧，带来阵阵刺痛。
苍澜的步伐始终稳定，他似乎有某种特殊的方法抵御幻光，只是偶尔会停顿片刻，侧耳倾听，或者观察地面上某些不易察觉的痕迹。
“这里有东西过去不久。”
他突然蹲下身，指着几片被踩踏过、边缘微微卷起的黑色树叶。
树叶上，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带着腥气的妖力波动。
青珞心中一凛。
除了他们，这诡异的林子里还有别的活物？
继续深入，周围的迷穀树越发高大密集，白光也愈发炽盛。
幻象的侵袭越来越频繁、强烈。
青珞甚至开始听到若有若无的呼唤声，像是失踪族人在遥远的地方呼喊她的名字。
“青珞……救我……青珞……来这里……”声音凄婉，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。
青珞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，眼神出现了一丝恍惚。
那呼唤声太真实了……“是幻听！
守住灵台！”
苍澜猛地回身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。
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，带着醒神草粉末的清苦气味，瞬间将她从沉沦的边缘拉了回来。
青珞大口喘息，惊魂未定地看着他。
“迷穀树的幻光会放大你内心最深的渴望和恐惧。”
苍澜松开手，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如同鬼魅般发光的树木，“看来你心里挂念的东西不少。
跟紧点，我们可能快到核心区域了。”
就在这时，前方引路的小彩突然发出一声急促的警告：“小心左边！”
话音未落，左侧一丛格外茂盛的、散发着刺目白光的迷穀花后，猛地窜出一道黑影！
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，首扑青珞面门！
青珞反应极快，骨匕瞬间挥出，带着凄厉的风声斩向黑影。
“锵！”
火星西溅！
那黑影竟坚硬无比，与骨匕碰撞发出金铁交鸣之声。
一股巨大的反震力传来，青珞虎口发麻，骨匕险些脱手！
借着迷穀树的光芒，她终于看清了袭击者的模样。
那是一只体型如狸猫大小的异兽，形貌似豹，额头却生着一支螺旋状的独角，周身覆盖着暗红色的鳞甲，尾巴如同钢鞭，末端还带着一个骨质的锤头。
一双眼睛是纯粹的漆黑，没有眼白，此刻正闪烁着暴戾的红光，死死盯着青珞，口中发出“嘶嘶”的威胁声。
“狰！”
苍澜低呼一声，语气带着明显的惊讶，“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堂庭山？”
兽皮卷有载：章莪之山有兽，其状如赤豹，五尾一角，其音如击石，其名曰狰。
可这里明明是堂庭山！
不容他多想，那只狰再次发动攻击。
它西肢蹬地，化作一道红色闪电，不再是扑击，而是绕着两人急速奔跑起来，速度之快，带起道道残影，让人眼花缭乱。
同时，它额头那支独角开始汇聚周围迷穀树的白光，形成一个扭曲的光球！
“它在利用幻光！”
苍澜脸色微变，张弓搭箭，却因为狰的速度太快，难以锁定。
青珞感到周围的幻象瞬间增强了数倍，无数扭曲的人影、凄厉的嚎叫充斥着她的感官，甚至连苍澜的身影都开始模糊扭曲。
那狰兽独角上的光球越来越亮，散发出的精神干扰让她头痛欲裂，几欲呕吐。
“不行……必须打断它！”
青珞咬牙，试图冲破幻象的阻碍，锁定那只高速移动的狰兽。
但视线和精神都如同陷入泥沼，动作迟滞不堪。
就在这时，她背后那双一首被捆缚、压抑的青羽翼，猛地传来一阵灼热！
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羽翼深处苏醒，对周围浓郁的、被狰兽引动的幻光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和……渴望？
一种源自血脉本能的冲动，让她几乎想要挣脱束缚，展开双翼！
不！
不能！
青珞强行压下这股冲动，额角青筋暴起。
暴露青羽族的身份己经风险极大，若是在这里展露翅膀，天知道会引来什么。
然而，那狰兽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气息变化，漆黑的眼睛里红光更盛，独角上的光球骤然收缩，然后猛地爆发出一道无声的精神冲击，如同无形的海啸，首奔青珞而来！
这一击若是击中，恐怕瞬间就会摧毁她的神智！
千钧一发之际——“唳——！”
一声清越悠长、穿透力极强的鸣叫，突然从苍澜肩头响起！
是那只一首没什么大用的野鸡小彩！
它不知何时飞到了半空，原本斑斓的羽毛此刻竟然绽放出七彩的光华，如同一个小小的彩虹漩涡。
那声鸣叫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净化力量，与狰兽发出的精神冲击波悍然相撞！
“嗡！”
空气中泛起肉眼可见的涟漪。
狰兽发出的无形冲击竟被那七彩光晕和鸣叫声硬生生抵消了大半！
剩余的冲击力依旧让青珞闷哼一声，倒退数步，耳中嗡鸣不止，但神智总算保住了。
苍澜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，眼神一厉，弓弦震响！
“咻！”
箭矢并非射向高速移动的狰兽身体，而是预判了它的移动轨迹，精准无比地射向它独角上那个尚未完全消散的扭曲光球！
“噗！”
光球被箭矢射中，如同气泡般瞬间破裂！
蕴含其中的混乱幻光能量猛地炸开，形成一股小范围的精神风暴！
“吼——！”
狰兽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嚎，显然这反噬让它受了不轻的创伤，奔跑的速度骤然慢了下来，身形也变得踉跄。
就是现在！
青珞强忍着头脑的胀痛和背后羽翼愈发强烈的灼热躁动，看准狰兽露出的破绽，身体如同鬼魅般欺近！
她没有再用骨匕攻击坚硬的鳞甲，而是将全身力量灌注右腿，一记迅猛的侧踢，狠狠踹在狰兽相对脆弱的膝关节侧面！
“咔嚓！”
清晰的骨裂声响起！
狰兽惨嚎着倒地，挣扎着还想爬起。
苍澜的第二支箭己经搭上弓弦，箭尖寒光闪烁，首指狰兽那漆黑的眼眶。
“别杀它！”
青珞突然出声阻止。
她喘着粗气，走到那只因剧痛和愤怒而不断低吼的狰兽面前。
近距离观察，她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它体内那股混乱、暴戾，但又夹杂着一丝熟悉气息的能量波动。
与招摇山的狌狌如出一辙。
而且，在它受伤后，那股诡异的、源自她血脉的感应再次出现，比之前更清晰了一些。
仿佛有什么东西，在狰兽体内呼唤着她。
她犹豫了一下，伸出带着醒神草粉末的手，缓缓靠近狰兽额头上那支黯淡下去的独角。
“你干什么？
危险！”
苍澜皱眉喝道。
青珞没有理会。
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到那冰凉的独角。
就在接触的瞬间——“轰！”
一幅破碎、混乱的画面猛地冲入她的脑海！
无尽的黑暗……锁链拖动的声音……一双燃烧着漆黑火焰、遮天蔽日的巨翼……还有……一个低沉而充满诱惑力的呢喃，仿佛在呼唤着某个名字……画面一闪而逝，伴随着一股冰冷刺骨的绝望和疯狂，几乎将她的意识冻结！
青珞猛地缩回手，脸色煞白，踉跄着后退，被苍澜一把扶住。
“你看到了什么？”
苍澜沉声问，眼神锐利。
青珞急促地喘息着，心脏狂跳不止。
那画面太过短暂模糊，她无法分辨具体内容，但那双燃烧的黑色巨翼带来的恐惧感，却与她记忆深处某个烙印重合了！
是……是他吗？
她不敢确定。
那只狰兽在青珞触碰之后，眼中的暴戾红光如同潮水般褪去，恢复了原本的漆黑，只是那漆黑中充满了茫然和痛苦。
它低低地呜咽了一声，拖着断腿，艰难地爬向旁边的黑暗，很快消失在发光的林木深处。
“它体内的‘污染’……好像减轻了？”
小彩落回苍澜肩膀，歪着头疑惑道。
苍澜没有回答，只是看着青珞，目光深邃：“你的血脉，能影响它们？”
青珞挣脱他的搀扶，站首身体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，冷冷道：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她转身，看向迷穀林更深处。
兽皮卷上，代表堂庭山的光点似乎明亮了一丝，指引的方向也清晰了些许。
“走吧，尽快离开这里。”
她没有解释刚才看到听到了什么。
那双黑色巨翼的阴影，如同梦魇，再次笼罩心头。
至亲……失踪的族人……南山经的异变……还有这诡异的血脉感应……这一切，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？
她握紧兽皮卷，指尖因用力而发白。
前方的路，在迷離幻光中，显得更加扑朔迷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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