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三年,秋,上海。
苏公馆的宴会厅里,水晶吊灯将夜晚照耀得如同白昼,流光溢彩映照着满堂的衣香鬓影。
觥筹交错间,谈笑风生不绝于耳。
今夜是上海滩航运巨擘苏慕辰苏老爷的六十寿宴,几乎半个上海的名流显贵都聚集于此,空气中弥漫着雪茄、香水与权力交织的馥郁气息。
然而,在这片极致的繁华与喧嚣之下,一丝不易察觉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。
“我们苏家二小姐可真是越来越有当家风范了,”一个角落里,几位穿着考究的商人正低声议论,“瞧她那手腕,刚才和三井洋行那个日本经理谈笑风生,转头就把合约条件压下去两成,后生可畏啊。”
他们目光所及之处,一位身着最新款西洋珍珠白蕾丝长裙的年轻女子正周旋于宾客之间。
她身姿窈窕,容颜明艳,顾盼间神采飞扬,像一朵恣意盛放的红色玫瑰,正是苏家二小姐苏芷芸。
她言谈举止自信从容,甚至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强势,与在场许多恪守闺秀之道的富家千金截然不同。
“风范?
张扬跋扈还差不多。”
另一位略显刻薄的太太摇着团扇,语气泛酸,“一个女儿家,整天抛头露面,混在男人堆里谈生意,成何体统。
比起她姐姐,可差远了。”
提到大小姐,几人的目光不自觉转向宴会厅另一侧靠近钢琴的安静角落。
大小姐苏芷兰穿着一身淡雅的浅蓝色绣花旗袍,安静地坐在那里,宛如一株空谷幽兰。
她唇角含着温婉的笑意,正与几位女眷轻声细语地交谈,姿态柔美,气质如水温润。
与妹妹苏芷芸的耀眼夺目相比,她更像是一抹月色,清辉皎洁,不争不抢。
“芷兰小姐是出了名的性子好,温柔娴静,可惜……就是太柔弱了些,撑不起偌大的家业啊。”
“可不是嘛,所以苏老爷才更倚重二小姐吧。
听说最近好几笔大生意,都是二小姐出面拿下的。”
宾客们的窃窃私语,并未过多影响到宴会的主角——苏慕辰。
他身着暗红色团花绸缎长衫,精神矍铄,正与几位政商界要人寒暄,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。
而始终陪伴在他身侧,一位穿着藏青色长袍,面容精干,目光沉稳的中年男子,则不时低声补充几句,或是在苏慕辰举杯时恰到好处地递上酒杯。
此人便是与苏慕辰有二十年过命交情的拜把兄弟,马三爷。
外人只知他当年在苏慕辰跑码头时救过他的命,后来更是凭借精明的头脑和广泛的人脉,为苏家上位出了不少力,深得苏慕辰信任,在苏家地位超然。
“马三啊,”苏慕辰拍了拍马三爷的肩膀,声音洪亮中带着亲昵,“这些年,多亏有你在一旁帮衬。”
“大哥言重了,”马三爷微微躬身,笑容谦逊,“都是分内之事,能见证苏家今日之辉煌,三弟我与有荣焉。”
他端起一杯酒,恭敬地敬向苏慕辰,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光。
二十年的潜伏,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温暖的巢穴,耐心等待着给予猎物体最后一击的时刻。
而今晚,他感觉时机终于成熟了。
苏芷芸端着一杯香槟,步履轻盈地穿过人群,来到父亲和马三爷身边,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:“爹地,马三叔,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?”
“在夸你能干呢,芷芸。”
马三爷笑着转头,目光慈和得像一位真正的长辈,“刚才看你和三井洋行的人相谈甚欢,想必又为家里立了一功。”
“马三叔过奖了,”苏芷芸嘴上谦虚,眉眼间却满是藏不住的得意,“不过是尽我所能,为爹地分忧罢了。”
她亲昵地挽住苏慕辰的手臂,“爹地,等寿宴结束,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,是关于城西那块地皮的……”她正说着,眼角余光瞥见安静坐在一旁的姐姐,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丝烦躁。
又是那样,永远一副与世无争、需要人保护的样子,凭什么苏家的大半担子都要落在自己肩上?
她压下情绪,脸上笑容不变,心底那个隐秘的、关于父亲书桌抽屉里那份遗嘱的念头,却又冒了出来……绝不能让姐姐顺利接手!
这时,管家福伯领着佣人,推着一个装饰华丽的六层大蛋糕走了过来,蛋糕上插着六十支精致的寿烛,烛光摇曳,映照着众人笑脸。
“老爷,吉时己到,该切寿糕了。”
福伯躬身道。
宾客们纷纷围拢过来,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和祝福声。
苏慕辰满面红光,在马三爷和苏芷芸一左一右的陪同下,走到蛋糕前。
苏芷兰也微笑着站起身,走到近前,准备为父亲唱响生日歌。
气氛达到了最高潮。
马三爷亲手将一柄系着红绸带的银质蛋糕刀递给苏慕辰,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:“大哥,请。”
苏慕辰哈哈一笑,接过刀,正准备切下——“啊!”
突然,他身体猛地一僵,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,手中的蛋糕刀“哐当”一声掉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,发出刺耳的声响。
他脸色瞬间变得灰白,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,一只手死死捂住胸口,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。
“爹地!”
苏芷芸离得最近,下意识伸手扶住父亲,脸上写满了惊愕与慌乱。
“老爷!”
“苏老爷!”
“快叫医生!”
宴会厅瞬间乱作一团,惊叫声、呼喊声、桌椅碰撞声此起彼伏。
方才的喜庆祥和荡然无存,被一种恐慌和不知所措的气氛取代。
马三爷一个箭步上前,和苏芷芸一起扶住摇摇欲坠的苏慕辰,脸上瞬间布满“焦急”与“难以置信”:“大哥!
你怎么了?
快!
扶老爷到旁边沙发上坐下!”
佣人们七手八脚地将苏慕辰搀扶到旁边的法式天鹅绒沙发上躺下。
苏慕辰呼吸急促,眼神开始涣散,嘴唇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紫色。
“爹地!
您别吓我啊爹地!”
苏芷芸跪在沙发边,握着父亲冰凉的手,声音带着哭腔,之前的张扬自信消失无踪,只剩下小女儿般的惊恐无助。
苏芷兰也挤到前面,脸色煞白,但她强自镇定,一边用手帕擦拭父亲额头的冷汗,一边用颤抖却清晰的声音吩咐:“福伯,快去请罗伯特医生!
快!”
“是,大小姐!”
福伯连忙应声,跌跌撞撞地跑出去。
马三爷蹲在苏慕辰身边,看似关切地检查着他的状况,手指隐秘地搭上他的腕脉,又迅速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,心中冷笑:时辰到了。
他抬起头,脸上瞬间切换成沉痛和愤怒交织的表情,目光如电般扫过在场众人,最后,定格在掉落在蛋糕旁的那柄银质蛋糕刀上。
他缓缓站起身,走到蛋糕前,弯腰捡起了那柄刀。
他用指尖轻轻抹过刀柄与刀身连接处一个极其细微的、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缝隙,那里残留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粉末状物质。
他将其展示给几位闻讯挤到前面的苏家族老和重要宾客看,声音沉痛而严厉:“诸位请看!
这蛋糕刀……有问题!”
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柄小小的蛋糕刀上。
“刀柄这里是中空的!
有人在这里藏了毒!”
马三爷的声音掷地有声,带着滔天的愤怒,“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,在寿宴上对苏老爷下此毒手!
真是好歹毒的心肠!”
“什么?
下毒?!”
“是谁?
谁干的?”
“天啊!
太可怕了!”
现场再次哗然,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。
人们面面相觑,互相猜忌,仿佛凶手就在自己身边。
苏芷芸闻言,猛地抬起头,脸上血色尽失,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。
她记得清楚,这柄定制蛋糕附带的刀具,之前是由她亲自检查,并交给管家福伯保管的,以示对父亲寿宴的重视。
怎么会……“马三叔,这刀……这刀我之前检查过,没有问题啊!”
她急忙辩解,声音因恐惧而尖利。
马三爷转过头,目光复杂地看着她,那眼神里有“痛心”,有“不解”,更有一种仿佛不愿相信的“挣扎”。
“芷芸……”他艰难地开口,声音低沉,“你刚才……是不是碰过这柄刀?”
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,炸得苏芷芸头晕眼花。
“我……我是碰过,”她下意识地回答,脑子一片混乱,“我递给福伯之前确实拿过,可我只是……诸位!”
马三爷不再看她,转而面向众人,声音悲愤,“不是我马三要怀疑自家人!
但事实摆在眼前!
这柄刀,从拿到宴会厅到呈给老爷,期间只有两个人经手——二小姐苏芷芸,和管家福伯!”
老管家福伯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老泪纵横,磕头如捣蒜:“老爷!
三爷!
各位老爷明鉴啊!
我福伯在苏家三十年了,对老爷忠心耿耿,天地可表!
我怎么可能害老爷啊!”
福伯是苏家的老人,素来忠心,众人自然更倾向于相信他。
那么,嫌疑最大的,便只剩下……无数道目光,怀疑的、震惊的、鄙夷的、幸灾乐祸的,齐刷刷地射向苏芷芸。
苏芷芸如坠冰窖,浑身冰冷。
她猛地站起来,因为太快而踉跄了一下,厉声道:“马三叔!
你这是什么意思?
难道你怀疑我害我自己的父亲?!”
“芷芸,我也不愿相信……”马三爷痛心疾首地摇头,“但众目睽睽,证据指向你……而且,我最近似乎听到一些风言风语……”他欲言又止,恰到好处地留下想象空间。
“什么风言风语?
你说清楚!”
苏芷芸气得浑身发抖。
“有人说……你对你父亲可能将大部分家业……传给芷兰,颇为不满。”
马三爷压低声音,但在场不少人都听到了。
这话如同利剑,刺中了苏芷芸心中最隐秘的角落。
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,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一时竟无法反驳。
她对家产分配的不满,虽然从未明说,但平日言行中难免流露,在场一些精明之人未必没有察觉。
此刻被马三爷当众点破,更显得她动机十足。
“你……你血口喷人!”
苏芷芸指着马三爷,手指颤抖,气得语无伦次,“马三!
你是不是早就……够了!
芷芸!”
一位族老厉声打断她,“现在最重要的是慕辰的安危!
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!”
这时,家庭医生罗伯特提着药箱,在福伯的引领下急匆匆赶来。
他迅速检查了苏慕辰的状况,脸色越来越凝重。
“苏老爷是中了剧毒!”
罗伯特医生语气沉重,“毒性猛烈,己经……回天乏术了。”
话音刚落,苏慕辰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,猛地喷出一口黑血,头一歪,彻底没了声息。
“爹地——!”
苏芷兰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,扑倒在父亲身上,悲痛欲绝。
苏芷芸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,父亲冰冷的尸体,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,周围人仿佛要将她吞噬的目光,还有马三爷那看似悲痛实则冰冷的眼神……她明白了,这是一个局!
一个针对她,或者说,是针对整个苏家的,精心策划了不知多久的死局!
“不是我……真的不是我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声音微弱,但在死寂的宴会厅里却格外清晰。
马三爷深吸一口气,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,他挥了挥手,对闻讯赶来的巡捕房探长沉痛道:“探长,苏家不幸,出此骇人听闻之事。
虽然……虽然芷芸是我侄女,但我不能因私废公,罔顾大哥的死!
请……依法办事吧。”
探长会意,一挥手,两名巡捕上前,一左一右抓住了苏芷芸的手臂。
“放开我!
你们放开我!
我是被冤枉的!
马三!
你陷害我!
你不得好死!”
苏芷芸拼命挣扎,哭喊着,咒骂着,漂亮的珍珠白长裙在挣扎中沾上了污渍,头发散乱,状若疯癫。
她被巡捕粗暴地向外拖去。
经过苏芷兰身边时,她看到姐姐抬起泪眼朦胧的脸,那眼神里充满了不解、痛苦,却依然带着一丝残留的信任。
“姐姐!
你相信我!
不是我做的!
是马三爷!
是他!”
苏芷芸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向姐姐哭喊。
苏芷兰看着妹妹狼狈不堪的模样,心如刀绞,她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被巨大的悲伤和混乱淹没,最终只是流着泪,无力地摇了摇头。
苏芷芸眼中的最后一点光亮熄灭了。
她不再挣扎,任由巡捕将她拖出宴会厅。
在经过马三爷身边时,她猛地抬起头,用尽全身力气,死死盯住他,那眼神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怨毒,仿佛要将他的模样烙印在灵魂深处。
马三爷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,眼神深邃如古井,无波无澜。
华丽的宴会厅,只剩下死寂、冰冷的尸体,和瘫软在地、泣不成声的苏芷兰。
马三爷走到苏芷兰身边,弯腰,用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安抚道:“芷兰,节哀。
苏家……以后还要靠你支撑。”
然而,在他低垂的眼睑下,一丝计划得逞的冷笑,转瞬即逝。
苏家的财产,他志在必得,而铲除了最具威胁的苏芷芸,仅仅是第一步。
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仿佛看到了苏家更加风雨飘摇的未来。
而被拖出苏公馆大门的苏芷芸,在冰冷的夜风中,一个疯狂而自私的念头,己经在她心中疯狂滋生——她绝不能坐以待毙!
无论如何,她都要出去!
哪怕……付出任何代价!
(第一章 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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